2016年12月24日星期六

從不傳播負能量,就能活在正能量裡嗎?

來源公眾號:羽戈


正能量的三重困境

冉雲飛兄攜其新著《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》(鷺江出版社2015年1月第一版),在長沙熬吧講座,聲振屋瓦,議論英發。進入互動環節,台下一位女士提問,對「每個人」、「淪陷」雲雲表示質疑,她說她的故鄉非但沒有淪陷,反而日漸崛起。老冉微笑如彌勒,表示願去貴鄉一探究竟,倘如其所言,他可以收回這個書名並公開道歉。講座結束,那位女士和我閒聊了兩句,我說觀察視角不同,結論自然有異,所謂淪陷,當指政治和文化,而非經濟,即便論經濟,其實崛起的代價未免太大了,如傳統的崩解、道德的敗壞、環境的惡化等。女士對此似乎不置可否,最後批評道:你們應該多傳播正能量,少傳播負能量!
如女士這樣的批評,我已經見慣不驚。若說第一次還略感惶恐,如今唯有無奈苦笑。不過,這裡面的確有兩個問題值得一議:批判故鄉的淪陷,就是負能量麼,為什麼不能傳播負能量呢?
還得從正能量說起。這本是一個物理學名詞,不知何時被道德化以至政治化,自前兩年流行開來,風靡一時,以至泛濫成災。我們常常為其字面之義所蠱惑,實際上,正面的新聞與消息,未必就是正能量,正如負面的新聞與消息,未必就是負能量。打個比方,一個人罹患重症,他的病情,當屬負面,然而這是負能量麼;假如告訴他安然無恙,體壯如牛,這便一定是正能量麼?也許答案恰恰相反。
可見正負之別,並不分明。同一能量,你視之為正,我則視之為負,甚至你今天視之為正,明天便視之為負,這再也尋常不過。有時,問題不在能量,而在人心。有人敢於正視真相,有人慣於掩蔽真相,那麼對真相的曝光,於前者便是正能量,於後者便是負能量。再如公民的批評,落在一個虛懷若谷的政府手裡,當被視作正能量;落在一個獨斷專行的政府手裡,則被視作負能量,哪怕這一批評完全切中時弊,它非但棄若敝屣,還要打擊、迫害批評者呢。
這是正能量所面臨的第一重困境,其定義並不明確,時而語焉不詳,甚或反復無常,視人心而動,逐權力而居。誰掌握了一個社會的話語權,誰便可以支配對正能量的定義。基於此,我們討論正能量之前,必須警惕其後潛伏的知識和政治霸權,甚至有必要追問:誰之正能量,何種正能量?唯有確定了這一點,才不至於陷入自說自話的譫妄。
正能量的第二重困境,在於被狹隘化,與負能量形成了一種非此即彼、勢不兩立的二元結構:你不傳播正能量,那就站在了負能量一方;「多傳播正能量,少傳播負能量」的說法亦屬此列。然而,世間能量之大,豈止正負,正能量與負能量之外的天地,甚至比正能量和負能量加起來還要遼闊。一個人,完全可以既不傳播正能量,同時與負能量絕緣,他在這個社會,還有許多能量可以發揮,依然大有可為。
二元論的荼毒,實在罄竹難書。它不僅在強化思維的惰性,還在強化批判的暴力。如你所知,一旦世間萬物,非此即彼,非黑即白,非善即惡,非左即右,批判起來,何其簡單,簡單的另一面,則是粗暴和懶惰。譬如在二元論的主宰之下,你自覺代表了正能量,批評者與反對者,自然屬於負能量,那麼旁觀者怎麼歸類呢,陣營只有二元,無論將他們歸入哪一方,都會造成誤傷。
二元論的本質是一元論,二元思維的本質是專制思維。由二元論打造的正能量話語,無法避免胡適晚年所警惕的「正義的火氣」。現實當中,有多少人,自恃正能量在手,儼然正義化身,唯我獨尊,予智予雄,但凡不入眼、不順心的種種,一律打成負能量,然後掄起刻滿了正能量的道德和政治棒子,劈頭砸將過去。火氣與霸氣之下,幾多異己,無奈失語,幾多看客,化作冤魂。
由此,正能量浮現了第三重困境:壓迫甚至剝奪了負能量——哪怕是名副其實的負能量——的傳播自由。
這個道理想來並不難懂:考察一個社會的自由度,不是看主流聲音的傳播自由,而是看異議者、反對派之意見的傳播自由,換言之,不是看正能量有無傳播的自由,而是看負能量有無傳播的自由,以及有多少自由。所謂若批評不自由,則讚美無意義,我們姑且視批評為負能量,讚美為正能量(事實並不盡然),那麼這句名言便可換一種說法:若負能量的傳播不得自由,則正能量的傳播毫無意義。
限制負能量的傳播,不僅使正能量的傳播喪失了意義與生命力,還可能導致整個社會陷入僵化、封閉,形同一個悶罐車。正能量的完善,需要負能量的衝擊和轉化;社會的進步,需要各種能量的博弈和整合。說到底,假如一個社會只許正能量傳播,只有正能量傳播,這樣的社會,並不適合正常人生存;假如一個人渾身上下只閃耀正能量,我不敢親近,反而心生恐懼。

必須聲明,我不反感正能量,我反感的是,正能量流於「正義的火氣」,淪為道德與政治專制的批判工具,用來打壓反對者的言論、思想自由,這樣的正能量,實質上則是一種負能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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